在洞口的盡頭, 身穿紅衣的落逸塵臉色蒼白，幾乎不能站立。他進入這個洞口的時間很短，但足夠讓他聽到杜麒麟和黑尊的對話。

他的拳頭慢慢握緊, 手背上青筋暴出。他小時候偷偷下山去找娘, 娘不在，他以為是娘離開小院自己走了, 萬萬沒想到，他娘竟然是死在他爹手裏。他一陣痙攣，捂住胸口幹嘔。他一直活得很卑微，因為他娘帶著他去找杜麒麟時, 杜麒麟並不驚喜。小孩子其實是很敏感的，雖然他那時候還不怎麽會說話，但也會察言觀色。他娘似乎很怕杜麒麟，事實上, 杜麒麟一臉鐵青幾乎沒和他們說話, 後來杜麒麟讓他娘走了。他從來沒在他娘臉上看到那種可憐的神情，那種讓他心碎的可憐。

落逸塵的整個童年都過得郁郁寡歡, 他無數次幻想，有一天他娘會來把他接走, 可一直只是個夢想，直到他十歲那年，他徹底斷了這個念想。

他開始學會偽裝自己。把自己裝扮成他向往的樣子, 他本就聰明, 讀書快，修煉也刻苦，把真實的自我埋葬之後，他漸漸出落得卓爾不群, 十四歲他就成了昆侖最有潛力的弟子之一。他容貌出眾，少年成名，如果不是有墨璇的存在，他應該是最耀眼的那個。

他曾無數次暗中發狠想要超過墨璇，但很可惜，墨璇無論是讀書寫字還是靈力修為，一直都穩穩碾壓他。

墨璇活成了他想要的樣子，而他，只是頂著人皮的惡鬼。

落逸塵的拳頭始終沒有落在墻壁上，就像無數次受了委屈一樣，他都咽下，任憑腹中疼痛，心如刀絞，面色依舊如常，他都佩服自己可真是能忍呀！

杜麒麟不知逃哪裏去了，落逸塵掂量過自己的實力，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，他連對他爹翻個白眼的勇氣都沒有，哪裏敢報仇。他憎恨懦弱的自己，憎恨無能為力的自己，憎恨謙謙君子的自己，就因為要維持一個虛假的自己，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葬送掉了。

黑鋒帶著黑尊也走了，山洞裏空蕩蕩的，除了一眼望不到天的頭頂，四周都是黑暗。就算在黑暗中，落逸塵依舊不敢做出憤怒的表情，他不敢生氣，不敢報仇，甚至連哭都不敢哭。

他的偽裝就算是沒有外人在，就算是在黑暗中，都時刻保持著。

落逸塵捶了自己一拳，“我怎麽這麽窩囊？”

“逸塵，逸塵，你在哪裏？”遠處傳來雲霓的呼喊，他知道雲霓是在找他，可他現在的樣子，他並不想被雲霓看到。

落逸塵將自己的氣息掩藏好，朝密洞的深處走去。

這個洞彎曲盤旋，分叉口特別多，但隨著濕氣的增加，落逸塵覺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密洞的更深處。時不時撞上洞壁讓落逸塵有些狼狽，但他還想走得更遠點，遠到聽不到雲霓的聲音。

突然腳下一滑，落逸塵掉入一個洞口，從洞口往下墜。有一個瞬間，落逸塵在想，他是不是就要摔死了，那樣也好，他毫不抵抗地張開雙臂，感受著風狠狠吹過耳邊的滋味。

“咚！”地一聲，落逸塵終於摔到了地上。身上傳來一些鈍痛，落逸塵心想：還是不夠高，怎麽不再高點呢？我現在這個樣子，活著還有意思嗎？

落逸塵仰面朝天地躺著，四肢保持著落地時的姿勢，頭很疼，但肯定沒破，四肢也沒摔斷，落逸塵躺了一會兒，眼睛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，他緩慢地坐起身。剛坐起來，他就看到了蘇玉。

蘇玉也半躺著坐在地上，離他很近。

“你是蘇玉？”落逸塵的心狂跳了一下，剛才那一摔似乎讓他恢覆了記憶，關於蘇玉的記憶就這麽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，現在見到她有些激動，他剛一呼吸，身上便傳來劇烈的疼痛，他猛烈地咳嗽起來。

蘇玉看向他，確認過眼神，蘇玉知道他終於記起自己了。

“蘇玉，對不起，當年我不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！”落逸塵有些語無倫次道。

蘇玉平靜地看著他，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。

這目光刺痛了落逸塵，落逸塵掙紮著站起身。

“不管你信不信，當年殺你絕非我本意！對不起，蘇玉，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忘記的，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丟失了所有關於你的記憶，蒼天對我不薄，沒想到還能遇到你！”落逸塵一說話就牽動了內傷，他吐出一口血。

“我只問你一句話，”蘇玉清晰地一字一句說出來，“你當年拿著當信物的簪子是從哪裏來的？”

落逸塵楞了一下，他該怎麽說？

“你說！”蘇玉突然提高了嗓門，憤怒地指著落逸塵道。

這樣的蘇玉和記憶中甜美可愛的蘇玉完全判若兩人，落逸塵嚇得打了一個寒顫，結結巴巴道：“是我爹給我的，說，說是拿著這個就能接近你。”

“你爹是從死人頭上扒拉下來的吧？是你爹殺了我娘！”蘇玉狠狠說道。

“對不起，我不知道！”落逸塵有些無力，聲音頓時也低微下來，那些事他其實並非毫不知情，可是他還是選擇欺騙了她。

“我，我可以補償你。”落逸塵抓住蘇玉的袖子有一絲後悔。

蘇玉這時才註意到他身上的喜服。

見她看向自己，落逸塵也跟著低頭，看見自己身上耀眼的大紅喜服，手哆嗦了一下，松開蘇玉。

“你聽我解釋，蘇玉，我…”

“恭喜你得償所願，娶了雲霓。”蘇玉冷冷道。

“是墨璇讓給我的。”

“是他讓的嗎？”蘇玉似乎不信，問道。

“是我去找大師兄，我本來是想責問他為何要和我爭奪雲霓，沒想到大師兄說只要我把你當年送給我的珠子給他，他就把皇子的身份還有和雲霓成親的機會讓給我。”落逸塵看著蘇玉，看不出她的喜怒。

“原來是他讓給你的，一個敢讓，一個還真不要臉就敢拿。”蘇玉咬著牙道，心裏卻突然有一絲釋然，她不是早就放下了嗎，還有什麽可糾結的。

“蘇玉，是我對不起你，我不該娶別人。”落逸塵一臉深情道。

蘇玉沒有看他，眼神有些空，這些話，背負上血海深仇就是個笑話，她不想聽。

“你要是願意，我這婚禮可以不作數。”落逸塵一臉坦誠。

“我不願意！”蘇玉飛快地說道，“而且我討厭你這張故作深情的臉。”

落逸塵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，旋即又恢覆如常。

蘇玉瞟了他一眼道：“你這麽裝著不累嗎？明明不愛我卻要和我一副愛得死去活來的樣子，明明最想娶雲霓卻又裝出一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樣子，你已經騙了我一次，你現在還想騙我？”

落逸塵的臉色很難看，沈默片刻，他還是柔聲道：“阿玉，別生我的氣！”

蘇玉的眼淚一下子飆到眼角，這個人最知道怎麽打動她。

蘇玉低著頭，死死噙住眼角的淚，告誡自己不能哭，一哭就輸了。

“阿玉，你原諒我好不好，你知道我心裏一直都有你，只是我沒想到我會被我爹利用，他這個人野心大，做事不擇手段，就連對我也只是利用。”落逸塵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無力和可憐，讓蘇玉的心顫抖了一下。

“你出事後，我爹怕我找你就用法術抹掉了我的部分記憶，讓我忘了你，後來我回到昆侖，和雲霓朝夕相處，她其實和你有幾分像，都是天真善良的姑娘，我知道是我不對，我不該愛上別人，可誰讓我偏偏忘了你呢，對不起，蘇玉，對不起，你要不打我吧，打我出氣好不好？”

“你可曾真的愛過我？”蘇玉擡頭，眼淚從臉上滑落下來，癡癡問道。

落逸塵點頭，目光裏全是柔情。

蘇玉嘴角勾起一抹笑，她用食指勾住落逸塵的下巴，落逸塵微微抖了一下，擡眸看著蘇玉。

蘇玉用手背在他臉上緩緩摩挲。

落逸塵的喉結動了一下，咽下一口水。

蘇玉註意到這一點，食指輕輕壓上他的喉結，落逸塵的目光越發深邃。

落逸塵的臉的真好看，謙謙君子，溫潤如玉，無論多久了，只要在她面前就是這樣的神情，可惜，可惜！蘇玉心裏默念幾句可惜，收回手。

落逸塵遲疑地看著她，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，要知道他們過去就算吵架，只要蘇玉看著他這張臉，再加上他一番溫情言語，蘇玉就絕對不會生氣，兩人也會和好如初。

“蘇玉我要殺了你！”一道淒厲的女聲傳來。

落逸塵慌亂站起身，一副被人抓現行的表情。

蘇玉手指微涼，心道這才是最真實的落逸塵，險些又被他騙了。過往那些不過是他在自己面前演戲罷了，一次又一次，演得次數多了，連他自己都信了。

蘇玉頭往旁邊一閃，躲過雲霓的一劍。

“雲霓，你幹什麽？”落逸塵伸手抓住她的劍問道。

雲霓身上也是大紅的喜服，襯托得她膚如白雪，明媚動人。

“你娶了我，為何背著我來找她？”雲霓跺著腳問道。

落逸塵看向雲霓，目光一下子冷下來。雲霓嚇得一哆嗦，面無血色。

蘇玉望著落逸塵，覺得十分陌生，他周身是一股冷冽的戾氣，陰寒無比，這樣的落逸塵蘇玉頭一回看到，但她突然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落逸塵，過去她喜歡的落逸塵只是他的一個幻相，或者說她只是迷上了她想象中的愛人。

“你別生氣好不好，”這樣的落逸塵是雲霓在洞房裏見識過的，完全不是過去的溫文爾雅，他只有冷酷和粗暴，無情到可怕。

落逸塵似乎意識到自己這樣子太過不近人情，舒緩了一下口氣說道：“你先回去，我跟她沒什麽，就是說幾句話而已。”

“真的嗎？”雲霓抓住落逸塵的衣袖，可憐巴巴問道。落逸塵點點頭卻不看她。

她已經委身於落逸塵，雖然不知道一夕之間，為何他能替代墨璇成為她的新郎，成為一國之主，可只要她乖乖聽落逸塵的話，她就依然是他的皇後。她雖然不能如願嫁給墨璇，但落逸塵追了她快三十年，她能嫁給愛她的人，還擁有無比尊貴的身份，她的位置無人能替，這些就足夠了。

雲霓偷偷看向蘇玉，蘇玉整個人似乎很不好，嘴唇白得嚇人，一看就是受了重傷，落逸塵此刻似乎也精神不濟，此刻再趁機不鏟除蘇玉更待何時，雲霓手中一動，一個帶毒的飛鏢擲向蘇玉。

蘇玉 “啊”地叫了一聲，一個小巧精致的魚形飛鏢紮在她左肩上。

落逸塵反手一掌打在雲霓胸口，雲霓只覺得胸口劇痛，噗地吐出一口血。

“蘇玉，你怎麽樣了？”落逸塵上前扶住蘇玉，想要查看她的傷口，蘇玉用手推開他。

“這飛鏢有毒，你讓我看看！”落逸塵道。

蘇玉搖搖頭，她當然知道飛鏢有毒，她都快疼得無法呼吸了，但就算是疼死，她也不想讓落逸塵碰她。

“你把解藥拿來！”落逸塵伸手向雲霓索要，態度十分粗暴。

“我沒有解藥，她只是暫時失去仙力，並不會死。”雲霓小聲道，她越來越看不透落逸塵，有些怕他。

“是我爹給你的吧，他這種人怎麽會這麽仁慈？”落逸塵嘲諷道。以他對杜麒麟的了解，這人心狠手辣，生性薄涼，既然他想殺蘇玉，就絕不可能只是讓她失去仙力這麽簡單。

“咱爹確實是這麽跟我說的。”雲霓咽下後半句不說，她當然知道沒這麽簡單，中了這毒，不但仙力消散，以後怕是也難再修煉，而且醒來後會性情狂躁，憎恨身邊一切之人。

“她若不好，我要你和她陪葬！”落逸塵突然眼裏充血，大吼一聲，抓住雲霓的脖子。

雲霓嚇得半死，哀求道：“落逸塵，你別殺我，求求你別殺我，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！”

“是嗎？那我讓你現在脫了衣服，你可願意？”落逸塵松開手冷冷道。

“我願意，我願意！”雲霓一把扯掉自己的腰帶，褪下身上的喜袍。

“跪下！”落逸塵命令道。

雲霓不敢違抗，只穿著身白色的褻衣瑟瑟發抖。

落逸塵冷冷看著雲霓，他痛恨死這副表裏不一的神情，一巴掌扇在她臉上，又端起腳一腳踹到她身上，雲霓悶哼一聲，落逸塵上前又是一陣猛踹，雲霓忍不住發出哀嚎，嘴角是血，臉上身上全是腳印。

“我讓你擅作主張，我讓你不聽我的話！”落逸塵發了瘋似的毆打雲霓，而雲霓完全不敢反抗，不多時，雲霓就被他打暈過去。

落逸塵摸了一下嘴角的血，喘著粗氣走到蘇玉面前。

蘇玉的臉白得可怕，身體也因為疼痛而微微發抖，不同的是，她的眼裏全然沒有一絲畏懼之光。

“你不怕我？”落逸塵目光中全是狠毒。

“為何要變成你討厭的模樣？”蘇玉背靠著石壁，看著面前越來越陌生的人。

“你說什麽？”落逸塵腦海中似乎有無數聲音在叫囂，所有的人都是壞人，都是敵人，我要殺了他們，殺了他們！

“落逸塵，你真的想要變成你父親的模樣？”蘇玉淡定地看向他。

“不，不可能，我最痛恨他，他殺死了我娘，還從小對我不聞不問，長大後更是百般羞辱我，他是這世上最無情無義之人，我怎麽可能想做他？”落逸塵大吼一聲，跪在蘇玉面前，瘋狂地抓自己的頭。

難道是落逸塵也中了毒？蘇玉搖搖頭，這怎麽可能？

落逸塵搖晃著站起身在洞內狂奔，直到力竭才倒在蘇玉面前。

落逸塵的樣子很狼狽，但眼神總算平靜下來。

“蘇玉，對不起，我不想傷害你，雖然我過去的確做錯了很多事，但那些絕非我的本意，你能原諒我嗎？”

“不能。”蘇玉搖搖頭。落逸塵欺騙她的感情，害她失去親人，滅了鬼門，害得鬼門那麽多人陪葬，這麽多事就算全是杜麒麟布的局，可是沒有他的精心表演，也不會得逞，他並不無辜，他也是幫兇。

“也對，我終究是變成了我最討厭的人。”落逸塵的聲音裏漸漸又升起一股狂躁，沖淡了他好不容易恢覆的溫和。

“你可以選擇。選擇成為一個你想成為的人，亦或是你所憎恨的人。”蘇玉慢慢閉上眼，她好累，好想找個溫暖的地方躺下來舒舒服服睡一覺，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過去了，還有沒有醒來的可能。

“謝謝！”落逸塵嗚咽著，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，在他漫長而黑暗的人生中，唯有認識蘇玉的那些日子是有光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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